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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道生:汉字守护人
来源:中国新闻网 | 2012-04-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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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道生在翻看自己的作品。

 

1937年,杜道生从北京大学毕业。

 

 

课程讲稿

 

    杜道生曾师承胡适、闻一多、沈兼士、钱穆、马一浮等先生,精通文字学,被誉为“汉字守护人”,却罕有著述行世,少为外人所知;他箪食瓢饮,不改其乐,把儒家学问内化为人生信仰。

 

  3月27日,薄阴的天,没有阳光,但很清爽。四川师大柳堤上的柳树绽放出朵朵新芽,细嫩的柳枝在春风中微微摇摆。

 

  百岁老人杜道生戴着一顶深色毛线帽,安静地坐在圈椅里,闭目养神。若是来了客人,一般都是儿媳妇张秀珍招呼。但是,他也不愿意显得自己“失礼”,一个劲儿热情地招呼客人:“请坐,请坐。”客人告辞时,他也要坚持站起来,嘴里念叨着:“要送!要送!”

 

  一辈子北上南下走了不少地方,但他仍然说着一口纯正的乐山话,吐字清晰。

 

  杜道生罕有著述行世,少为外人所知。但四川师大的师生对他景仰备至,他们知道这位老人是胡适、闻一多、沈兼士、钱穆诸先生的学生,还曾拜入马一浮的门下。他熟读经典,能背诵《说文解字》、《四书》等众多古籍,甚至连注疏都熟读成诵,被称为“活字典”、“汉字守护人”。更关键的是,他不是将这些当成一门学问,而是内化为自己的信仰,身体力行,表里如一,像一个真正的仁者那样恪守一生。

 

  为人:当世颜回

 

  生活

 

  黄昏的四川师范大学校园里,青年学子往来匆匆。这时,从文学院一幢青砖灰瓦的两层旧楼里走出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,不紧不慢地一步步走向学生食堂。

 

  他一手拄着拐杖,一手提着竹篮。身穿打着补丁的蓝布中山服,戴着黑边圆框眼镜,满脸皱纹,一把白胡子。不明就里的学生,以为他不过是一位年迈的校工。

 

  老人将一个破旧的碗递给食堂的师傅,要了三两米饭,一份回锅肉,一份素菜。刷卡后,将饭菜放进竹篮中,便又步履蹒跚地往家里走去。

 

  在2008年以前,几乎每一位四川师大的学子都曾见过这幅画面。这位老人姓杜,字高厚,号道生。他出生于1912年10月,如今已百岁。

 

  他一辈子过着清贫的生活。那栋旧楼建于上世纪50年代,原是用作办公,房间窄小、破旧。学校多次分配新房给他,他都拒绝。杜道生的学生、四川师大文学院教授周及徐说,直到2008年春,趁他生病住院,我们才“强行”给他搬了家。

 

  吃饭时,老人照例要喝一杯酒。老人很爱喝酒,酒量也不错。凉椅下,常常堆着很多空酒瓶子。饭后,老人并不洗碗。他将少许开水倒在碗里,用筷子轻轻搅动。待水稍冷,一饮而尽。随后,用破布条将碗擦拭干净。

 

  在床架与书架间,老人架了些竹竿,上面挂满了破布条。此外,屋里还有些旧鞋子、旧纸盒、旧盆子、旧草帽,全是老人用旧了舍不得扔的东西。

 

  在老人看来,一切物品都是自然给人类的恩赐。对每样东西都要珍惜,不用到实在不能用,绝不轻易抛掉。老人坚决拒绝一般家庭认为必不可少的电视、冰箱、洗衣机等电器。即使晚上,也很少开灯。生活用品大多取之天然,下雨时戴草帽,天热了用蒲扇,盆子等器具多是用木头的。他说:这才是人与自然的和谐。

 

  境界

 

  每一个曾经走进杜道生家里的人,都会被眼前的一幕震惊。

 

  老人的家是两间共10余平方米的狭小办公室,两屋之间有一个窄窄的门洞。里边是老人的睡房,里面一张上世纪60年代学生寝室用的上下铺窄木床,一个连漆也没刷的简易木制洗脸架,其余则全是各种资料。外边一间屋是老人的客厅、书房、饭厅兼杂物间。窗下竖着放了一张用了40多年的旧书桌,书桌上四周都堆着书,几支毛笔插在一个破杯子里,旁边是墨瓶和几个大大小小的放大镜。这些东西摆完后,只剩下一块巴掌大的地方。这点地方既是老人读书写字的书桌,也是切菜的菜板,还当吃饭用的饭桌。

 

  与杜道生往来密切的四川师大青年教师李里说:“杜老的简朴生活除了出于对自然的尊重,更重要的是对安贫乐道人生境界的追求。”

 

  一家电视台采访杜道生,问他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?他对记者说:孔子最称赞的弟子是颜回,而颜回的生活就是“箪食瓢饮居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不改其乐”。

 

  老人的生活有条不紊,异常严谨。老人的儿子、四川大学物理系教授杜厚忠多次提出接父亲同住,或者请个保姆照顾他。对此,老人断然拒绝。他说:“老年人只要别人一照顾,自理能力渐渐丧失,我只要动得,就要自己照顾自己。”

 

  老人95岁生日时,李里撰写了一副贺寿对联:道继孔颜寿追尧舜,生如松柏气似竹梅。李里说:“杜老是真正体会到颜回快乐的人,所以他过着那种清苦的生活仍是乐在其中。”

 

  每有著述,杜道生必以蝇头小楷誊写整洁,自费油印,分赠友人和学生。油印资料的费用,就是用艰苦生活节约下来的钱开支。他说:“这就是弘扬传统,为往圣继绝学。”

 

  周及徐说:“杜先生信仰中华文化的伟大,做学问,教学生,终生不已,不为世事所改、不因时俗所动。他研究《说文解字》和《论语》,不是将其当成一门学问,而是当成自己的信仰,真正地按照儒家的原则来做人、做事,并且恪守一生。”

 

  情感

 

  杜道生一生命运坎坷。13岁时母亲撒手人寰;50多岁时,原配夫人张淑华染病离世;随后,年仅16岁的二儿子杜厚瀛不幸夭折;96岁时,75岁的大儿子杜厚忠也因病走在了他的前面……少年丧母、中年丧妻、老年丧子,人生中最最不幸之事,他皆已尝尽。

 

  在面对常人所谓的人生苦难时,老人表现出超常的泰然、平静。他常对弟子说,我最喜欢清朝学者王先谦先生注解《庄子》说的九个字:“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”。

 

  杜道生与其表妹的爱情故事,流传甚广。

 

  四川师大中文系原系主任张振德曾讲起这段往事:解放时,杜先生的表妹夫、一位国民党军官以反革命罪入狱,一家数口孤苦无依。杜先生始终每月按时从自己的薪水中寄去生活费,供养表妹一家的生活、子女读书。后来,杜先生与这位表妹结为夫妻,二人相濡以沫。

 

  上世纪80年代,那位国民党军官出狱重获自由。收到前夫的信,表妹哭了一夜。她既盼望与前夫团聚,又割舍不下现在的家庭,她让“表哥”拿主意。

 

  杜道生也犹豫了很久,才作出决定:从私心来说,不愿意表妹离开;但勉强让表妹留下来,自己不安心。最后,他选择退出,让原来的一家重聚。

 

  这一年,他已经70多岁。张振德说:“杜先生自此孑然一身,独自生活,以读书、教书为乐。”多年后,杜道生自己回忆说:“放她走,余生孤独也心安。”

 

  中国古人说,知者乐,仁者寿。但有时长寿是一种痛苦,又谓:寿则辱。

 

  2008年的一个午后,李里去看望杜道生。推开门,他看到老人竟横睡在地上,全身沾满了屎尿,神志还是清醒的,只是爬不起来。问他,才知道已经摔倒地上3天了,因没人知道,就一直躺在地上。

 

  在医院治疗10多天后,老人竟奇迹般地开始好转。这时,更大的打击又来了――75岁的儿子杜厚忠因脑溢血压迫食道神经不能进食而住院。

 

  儿子和父亲的病房就在一层楼,门斜对着门。儿子因吃不进食物,瘦得皮包骨。96岁的杜道生每天输完液,就拄着拐杖慢慢走到儿子的病房,坐在儿子床边。在昏暗的病房里,静静地守着垂死的儿子,好像是要苦苦留住这唯一的血肉至亲。

 

  最终,儿子还是走了。几个月的悲伤后,老人又乐观地开始了新的生活。

 

  周及徐说,杜先生历经坎坷,而终能战胜悲伤,豁达宽厚,恬淡安然。对于古代先贤,先生最推崇孔子,常引《论语》:“不怨天,不尤人,下学而上达,知我者其天乎”。每读这一章,我就想到杜先生,先生是《论语》精神的躬行者。

 

 
    治学:述而不作

 

  师承

 

  杜道生7岁入新式小学,正值“五四运动”,他就跟着哥哥在游行队伍中跑。父亲担心误了学业,赶紧将其接回,送进杜家的私塾,从此开始读圣贤之书。

 

  90多年后,杜道生谈及当年父亲送他读私塾的事依然心存感激。他常对学生说:“我一辈子治学的工夫,全赖那6年的童子功哩。”

 

  高中毕业后,杜道生考入四川大学文学系。读了一年不满意,又考入北京辅仁大学文学系。读了一年仍不满意,又分别报考了北京大学、清华大学的新生考试、插班考试,结果两校都录取了他。因为仰慕胡适、蒋梦麟两先生的为人及才学,杜道生选择了北京大学,到该校三年级语言文字专业就读。

 

  杜道生一共考上4所大学,读了3所,曾先后受教于胡适、闻一多、钱穆、朱光潜、沈兼士等名师。杜道生思想上深受胡适影响,朴素一生,但一身傲骨。他说:“我的恩师胡适先生说过,文人不可有满脸傲气,但绝不可无一身傲骨,这就是文人的价值。”

 

  就学问上来说,对杜道生影响最大的是沈兼士。沈兼士是杜道生读辅仁大学时文学系的系主任,讲授段玉裁的《说文解字注》。杜道生立志终身研究文字学,就是从沈兼士开始的。

 

  当年在北大,杜道生与同学一起参加“一二・九”运动,上街游行,被军队的水龙冲散,棉衣湿透,冷得打颤。回去以后,发烧生病,沈兼士派同学来问候。病愈后,杜道生去见沈兼士,先生对他说:“道生啊,中国的传统文化几千年了,需要人来继承。你来跟我学习吧。”

 

  后来,杜道生对自己的学生说:“我从此走上了这条路。50多年了,我一直记着先生的话,走选定的路。今天想来,我一点不后悔。”

 

  “你们不要看到现在汉字改革,将来国家对汉字还要保护。汉字的改革是对大众讲的,汉字的保护才是我们这些读书人的责任。”杜道生一辈子都记得恩师说过的这段话。当时很多学者提出废除汉字,用拼音文字取代。沈兼士说这段话,是希望他的学生能够好好研究汉字,保护汉字。

 

  从此,杜道生立志终身捍卫汉字。解放后,凡是关于汉字简化的各种学术会议,他一概不参加。他对自己的学生说:“只有繁体字才能深刻体现汉字形体与字义之间的关系,展现汉字丰富而深刻的人文内涵。简化以后,汉字的美妙就体现不出来了。”

 

  1937年,杜道生北大毕业,留校读研究生。结果抗战爆发,无法继续求学。他选择了回乡,在乐山、成都、大邑、新都等地任中学教师、校长。教书之余,杜道生最喜欢的,还是读古书、抄古书。

 

  抗战中,马一浮避寇到川。为培养能真正传承中华圣贤精神的读书人,他在乐山创办了复性书院。借此机会,杜道生拜在马一浮门下受教,学习了大约3年。

 

  杜道生回忆说:“马先生神情静穆,不苟言笑,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感觉。虽然教学严厉、学问渊博,但他绝不轻视后学。”

 

  马一浮留一把长须,在文革中绝食而死,去世时86岁。为了纪念给自己最大影响的恩师,杜道生就在86岁这年蓄须,也留了一把白胡子。杜道生的弟子王旭说:“先生在胡适身上学到的是气魄,在马一浮先生那里悟到的是境界。”

 

  学问

 

  在老师家里,学生周及徐曾问到《说文解字》中的一个字,杜道生当即说这个字在第几卷、属于何部的第几个字。他还让周及徐随即从书架上抽取大徐本《说文》翻看。杜道生在一旁背诵该字的说解,周及徐将之与书中的内容相对,结果竟毫发不爽。

 

  杜道生毕生从事汉语言文字教学,熟读经典,能背诵《说文解字》,于段氏《说文解字注》尤熟。《说文解字》的9353个汉字,他都能详细讲出造字原理、字形字义、演变源流,并能熟练写出其篆体,还能讲出许多前人所未讲到的汉字中所蕴含的哲学内涵。学生称他为“活字典”,学界则誉他为“汉字守护人”。

 

  周及徐说:“先生的书屋里放着好多本《说文》,在屋里的任何一个座位,都可以随手取到。先生讲学著述皆谨慎细心,字字有据,不妄作,引据前人而自有心得。”

 

  “文革”中,杜道生和许多大学教师一样,下放劳动。杜道生一生嗜书如命,如何面对这样的处境?他不齿于读那些时下风行的大批判文章,便在衣兜里揣一本《新华字典》。劳动间歇时和晚上,便一人偷空默读,一面读,一面用小纸片悄悄地记写。

 

  “文革”结束后,杜道生指出《新华字典》中三百余处应该修订或补充的地方,写成一封长信寄给主持《新华字典》编撰的魏建功先生。不久后,杜道生收到魏老回信,热情地肯定了他的意见,并允诺在下一次《新华字典》印刷时参考他的意见进行修订。

 

  但是,述而不作是杜道生治学的最大特点。其所著述至今多未公开发表,计有《论语新注新译》、《说文段注义例辑略》、《汉文字学常识》、《三字经译述》、《千字文简注》、《四川扬琴唱本》以及许多零篇散章。公开发表且引起广泛关注的,仅1982年发表在香港《大公报》上的《汉字――人类心灵的几何学》一文。

 

  1982年,中国内地开始新一轮的文字改革。在此背景下,杜道生觉得有必要再次强调中国文字的意义。于是,便有了《汉字――人类心灵的几何学》一文。他说,汉字改革的目的是为了便于大众掌握,但是文字改革不能脱离传统,必须要保存传统文化,不能走拼音化的道路。我们国家民族因汉字而有统一之标志,我们历史文化因汉字而得万世之流传。

 

  讲课时,杜道生曾对学生说:“今人多爱创立新说,动辄洋洋著书,然而行之不久。多少道理古人已讲在前头,明白清楚,只是今人不读古人书,不知道而已。故著书不如抄书,把自己的意思用前人的话来表达,述古言心,岂不两全?”

 

  文字学以外,杜道生终身研习又身体力行的就是儒家学说。《诗经》、《左传》、《古文观止》等一大批经典,他都能全文背诵。杜道生尤其注重《四书》,不光是正文,就连朱熹的集注,都能一字不差地背诵。

 

  2011年6月,中华书局出版了由杜道生注译的《论语新注新译》。周及徐说:“该书的著述始于1987年,以毛笔小楷抄录,字迹工整,至2003年春节后油印成书,赠送友人和学生,前后共历17个寒暑。”

 

  杜道生一生仿效圣人,述而不作。这本《论语新注新译》可以算是他唯一的专著,这也是弟子们考虑到老师年龄大了,希望在他有生之年将其研读《论语》的心得传扬于世,才出版以志纪念。

 

  在外人心中,杜道生研究文字、信仰儒家,肯定是个守旧的“老古董”,但他的思想并不拘泥,更不守旧。杜道生可以无障碍地阅读英文原著,德语和日语亦颇为熟悉。上世纪80年代毕业于四川师大的一位研究生在回忆杜道生时说:“杜先生年逾八十而心态若童,在他口中什么怀海德、卡西尔、列维・斯特劳斯等洋人名字也时有飞出。”

 

  育人

 

  1987年,75岁的杜道生正式退休,但这只是名义上的。实际上,他退而未休,返聘回校继续授课。直到1992年,80岁时才放下了教鞭,教龄55年。

 

  在四川师大文学院,杜道生的课程内容分为两个部分:一部分是《汉文字学常识》,以《说文解字》为主要教材,讲述《说文》和汉字形音义的内容;一部分是《说文解字段注》,以阐发段注的义例为主要内容,兼采他家之说,折中评述。

 

  1985年初夏,28岁的华学诚来到成都,参加四川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复试。当年仲秋,入学后就开始听杜道生的文字学课程。

 

  杜道生是乐山人,乐山话与成都话的差别很大,还保留入声。如今,华学诚已经是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。他回忆说:“一开始我听课很吃力,甚至先生直呼我的姓名,我都不知道是在招呼谁。”

 

  尽管如此,华学诚依然觉得杜道生的课是他收获最大的课程之一。他说:“先生就住在中文系办公楼,研究生宿舍与之相距也就一两百米,除了休息时间,任何时候都能在中文系楼上找到先生请教。”

 

  王旭是四川师大法学院2002级学生。有段时间,王旭和李里相约每天下午到杜道生家里听老人讲《论语》。一天,某报登载了一篇关于“国学大师杜道生在家授课,学生程门立雪”的文章。看到这篇报道后,向来谦逊温和的杜道生雷霆震怒。他老泪纵横,声如洪钟,气愤不已,质问二人什么时候“程门立雪”了?是谁封他为国学大师?

 

  “不出名,不参加党派,不好为人师”,这是杜道生的人生信条。结果,王旭和李里被老师“扫地出门”……

 

  不久后,杜道生约王旭和李里一同前往悦来茶楼,看川戏、听扬琴,算是结束了对弟子的惩罚。师徒三人走在校园里,93岁的杜道生顽皮地丢掉手杖,以颤巍巍的身子与两位弟子赛跑。两位弟子看到老师很开心,就故意让他跑在前面。于是,老人气喘吁吁地回过头来,得意地向弟子招手微笑。


 

 

责任编辑:刘永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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