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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千帆:儒家让人背上十字架
来源:北京晨报 | 2012-05-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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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北京晨报:您说思想与道德的真空状态,确实是很多人的切身体验,它是怎么出现的呢?

 

  张千帆:如果全社会都生活在一个正统的信仰体系下,一旦这个体系衰落,又没别的替代,就会出现这样的状态。在中小学乃至大学,青年人都有一定的信仰,可走向社会后,尤其在生活的压力下,感到现实与信仰落差太大,现实往往是对信仰的嘲弄。在这种环境下,就很可能放弃道德上的坚守。可任何一个健康的社会,如果缺乏了这种坚守,就会陷入混乱、贫困与腐败之中。

 

  北京晨报:传统道德有虚伪的一面,这不也是客观存在的吗?

 

  张千帆:这是现代人对传统文化的歪曲。任何事情走到极端当然都不好。儒家强调尊严,但是如果尊严变成“死要面子”、“打肿脸充胖子”,显然就变质了。如果控制适度,爱面子也可以是好事。正如奥古斯丁所说,虚荣是准美德,可以促使人们做好事、不做坏事。你想,如果人人都不要脸,那将是多么可怕。

 

  儒家并不强调服从

 

  北京晨报:儒家有服从、懦弱的一面,岂不是现代化的阻力?

 

  张千帆:儒家是有这方面的问题,因为儒家寄生的制度强调服从。中国一直实行自上而下的治理方式,百姓没有独立判断的自由和能力,只能认同某个绝对正确标准,不允许其他判断,这样是不可能有尊严的。如果法官不独立,法律就没有尊严,个人也是一样的,只有独立人格才能有尊严。但是在儒家的道德学说当中,许多地方是崇尚人格独立的。

 

  北京晨报:儒家提供了一套绝对标准,这与独立人格不是背道而驰的吗?

 

  张千帆:儒家学说确实也带有教条主义成分,主张某种绝对正确的东西。这是所有传统学说的致命伤,但儒家教条是比较抽象的,没有一个人能说他的主张就是真理。比如儒家的最高标准“天道”,就没人能说自己的解释绝对正确。当然,孔子是权威,但是人人都可以解释孔子,你能解释,我也能解释。

 

  儒学的活力是怎样丧失的

 

  北京晨报:虽然“五四运动”的批判有偏颇之处,但儒学保守、消极、迂腐的一面也是客观存在的啊?

 

  张千帆:应该从源头上看儒学的局限性。儒学本身诞生于私学,没有官方背景,孔子是以布衣学者的身份来梳理传统的,诸子百家都来自于民间,而不是官府。后来儒学与权力结合过于紧密,成为统治者御用的思想工具。学者在学理上比掌权者更高明,因为那是他们的职业,可后来“独尊儒术”就窒息了思想的活力,因为那样不仅禁锢了其他思想,而且思想垄断是要靠权力压制才能实现,所以儒学依附权力之后也就死亡了。诸子百家是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,可百家都不是什么官,而是村野匹夫,结果民间的思想却证明是最有生命力的。儒学与权力的结合导致中国思想长期停滞,也直接扼杀了儒学本身的发展。这种现象并不是中国独有的。古希腊时期,西方思想家层出不穷,可后来基督教垄断信仰和思想,也就产生了中世纪的漫漫长夜。

 

    为什么我们忽略了尊严

 

  北京晨报:传统中的尊严观能适应现代社会吗?为什么现代性的理论很少关注这一点呢?

 

  张千帆:在现代化的进程中,尊严确实没得到重视。这至少有两个原因:首先,基督教强调自我否定,主张人有“原罪”,不像儒家(一定程度上包括道家和墨家)肯定人性。“文艺复兴”之后,人性的尊严有所恢复,一位教士还写了《人的尊严》这样的小册子,但在基督教传统中难以发展成显学;其次,自由主义传统起源于霍布斯,而他对人的假定就是比较黑暗的。在他的社会契约理论当中,人是纯粹理性、自私的动物,没有国家约束必然走向尔虞我诈。在这个意义上,人是没有什么尊严的。以后洛克改进了霍布斯的学说,主张上帝先于国家,道德法则在自然状态仍然适用;卢梭也强调“自然人”健康的一面,但是现代自由主义并不太重视这些方面,尊严话语完全被权力话语遮蔽了。

 

  不过在西方文明的深层意识中,尊严还是时隐时现的。《圣经》上说,上帝按自己的映像造人;假如人纯粹是罪恶的,那么上帝岂不也是罪恶的?所以,在西方人看来,人有高贵的一面,因为他继承了上帝的高贵。只是这些零星孤立的论点没能形成系统学说,因为自由主义理论主要关注公民与政府的关系,个人的德性则是道德与宗教的事情。

 

  教堂里演摇滚

 

  北京晨报:在现代化的过程中,西方也出现过“上帝死了”的声音,这不也是彻底推倒传统吗?

 

  张千帆:尼采是说过这个话,他的意思是他那个时代的人都不信上帝了,这是信仰垄断的必然结果。在愚昧的中世纪,解释《圣经》的权力掌握在教会和教皇手里,老百姓没有独立思考和信仰的权力。当时识字的人也很少,只能接受牧师对《圣经》的解释。但印刷术改变了这个局面,人人都可以有一本《圣经》,都可以和上帝直接对话。这就是新教革命的起源,打破宗教垄断之后,上帝又复活了。其实你到美国的教堂看看,根本没有人在那里照本宣科,许多教堂里是非常活泼的,甚至还有演摇滚乐的,都说在赞美上帝。儒学也是如此,只要我们打破思想垄断,未尝不可以激活它。

 

  北京晨报:如何激活它呢?

 

  张千帆:可以参考基督教的例子,在中世纪,天主教搞思想垄断,真理皆出于教会,教皇成了上帝的化身,导致它一度衰落。但是基督教有政教分离传统,耶稣说“把属于上帝的还给上帝,属于恺撒的还给恺撒”。西方最早的分权就是政治和宗教、政治权力和思想权力的分离。

 

  传统儒学是依靠“独尊儒术”而维持垄断的。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,儒学失去了权力支持,就像失去拐杖的瘸子,自然难以支撑。经过1915-16年的新文化运动和1919年的五四运动之后,儒家传统无可奈何地衰落了。

 

    如何走出中世纪

 

  北京晨报:冯友兰先生曾说,东西方哲学在源头的地方是差不多的,但西方哲学完成了现代化,东方哲学还没有完成现代化,所以处处不如,问题是儒学怎样才能走出中世纪?

 

  张千帆:中世纪这个比喻很好。中世纪的本质特征是什么?就是思想专制,这是教条主义传统的必然结果。在中国的诸子百家中,道家略好,老庄有怀疑主义思想,剩下的都强调思想专制,坚持自己绝对正确。教条主义偏执在西方历史上也一直存在,宗教战争不知死了多少人。

 

  教条主义的特点是假定一种真理,不允许质疑和反驳,只让你好好学习,这样就扼杀了独立思考和创造精神。我在教宪法课时,特别强调怀疑主义和宽容,即使你认为别人说错了,也要宽容和尊重。其实这应该是公民教育的内容,小学就应该教。你看网上的那些愤青,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认为自己100%正确,不能宽容不同意见;只要别人不同意他,就是弱智、白痴或道德败坏。这和我们的教条主义教育模式有很大关系。

 

  今天的环境其实最有利于中国人反省。几代人上上下下折腾,今天独信这个,明天独信那个,反而离真理越来越远。历史教训促使我们认真去思考,真理是没那么容易掌握的,要尊重反对意见,培养宽容精神。其实这和儒家学说的本质不冲突,真正的儒家是很自信的,因而也可以很宽容的。既然儒家相信人性善,那么也就应该相信不同意自己的人也有掌握真理的能力。

 

  如何成为有尊严的人

 

  北京晨报:那么,如何才能成为有尊严的人呢?

 

  张千帆:我之所以青睐儒家,因为儒家“君子”提供了道德人格的原型,儒家经典关于这方面的描述实在太多了。在孔子看来,如果达不到君子的要求,即使你是君主也没有尊严。

 

  我对儒家学说的复兴是有信心的,因为它有一种自然的说服力。儒学比较适应人性,而且从每个个体入手,不需要外在的东西,只要你相信自己,认真对待自己,你就可以得到尊严,不论你是谁。从天子到庶民,都需要修身;虽然各自使命不一样,但作为人都要遵循一套做人的原则。

 

  超越制度决定论

 

  北京晨报:儒家不也非常重视制度建设吗?

 

  张千帆:但儒家绝不会主张把制度改好之后再来改造自己。不管在什么制度下,自己都要好好做人,做什么人、走什么路是关乎自己人生意义的事情。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”,君子应该积极推动制度进步才是。“若夫豪杰之士,虽无文王尤兴。”把一切问题都推给“制度”,一切希望都寄托于“顶层设计”,怎么可能是君子所为呢?让“制度”承担责任,最后的结果就是没人承担责任,社会当然也不可能进步。儒家要让我们每个人都对社会承担一点应有的责任,也可以说是要让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背上一个十字架——也许不是一个那么沉重的十字架,而是每个人量力而行可以承受的十字架。

 

    责任不是障碍

 

  北京晨报:在尊严话语中,过多强调责任,很少涉及权利,这是不是儒学走向现代化的一个阻碍?

 

  张千帆:这不仅不是障碍,而且是儒学的特殊价值所在。尊严当然包含权利,一个没有权利意识的人显然是没有尊严的;但是一个只知道索取、不知道履行义务的人同样也没有尊严,而且也得不到权利。在儒家看来,一个不承担责任、不承担风险的人即便占了便宜,也只是和动物一样活着。一头猪不就是活得更舒服一点吗?一个人要是那样,他的人性体现在哪里呢?人活着是要思考、要选择的,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方式?如果以损人利己甚至祸国殃民的方式能过得更好,那种生活值得过吗?动物就没有这个问题,扔出一根骨头,一群狗上去疯抢,没有谁觉得不正常,而人就会有所顾忌。这就是人性的一部分,儒家提醒我们每个人要不断反思自己,发现真实的自我。

 

  恢复我们的耻感

 

  北京晨报:我住在天通苑,人行过街道上到处是行人扔的废纸,大家习以为常,可前几天网友拍到三个英国人义务在那里捡废纸的照片,并贴在论坛上,网友们都感到很惭愧,也许现代人应该更多扛起责任来,才能真正建设一个好社会?

 

  张千帆:感到惭愧是好事,这是内在尊严的自然反应,表明我们多少还有尊严感,只是大家生活在这个环境中,大大小小的事情让你的尊严感麻木乃至泯灭。其实,北大天桥对面的围墙里也到处是垃圾,大家司空见惯了。小到地铁里吃东西、随地吐痰,大到贪污受贿、买官卖官,我们的耻感近乎泯灭。

 

  西方人当然不懂得什么儒学,但是我看他们中许多人反倒称得上是儒家君子。个人行为很自律,“行己有耻。”这说明,尊严不是中国文化所独有的,中西可以互相交流;我们有学理,他们有实践,彼此可以取长补短。只要有一个自由交流的环境,恢复我们的尊严并不难。在不久的将来,尊严会成为沟通中国与世界文明的桥梁。

 

责任编辑:刘永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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